申末酉初，暮色如墨汁滴入清水般在钢筋森林间晕染。岐仁堂的铜铃随着玻璃门轻晃发出清响，穿浅灰西装的女子扶着门框进来时，身后卷进一缕裹挟着尾气的晚风。她指尖泛白，攥着坤包的手背上浮着青血管，像冬枝桠上凝的霜。
"林小姐是吧？"岐大夫从紫檀药柜后抬眼，案头台灯将他半白的鬓角镀上暖黄，"下午张姐在电话里说你总盗汗，先伸舌头看看。"
林静依言前倾，淡粉唇膏褪得只剩唇角一点残红，舌质偏淡，舌苔薄得像蒙了层雾。岐大夫搭脉时，她盯着诊台上的青瓷笔洗走神——母亲的遗像也摆在类似的白瓷相框里， last month整理遗物时，她在母亲枕头底下发现半瓶未吃完的丹参片。
"脉细弱，右关尤甚。"岐大夫松开三指，往白纸上添墨，"最近是不是总觉得胸口发紧？晨起刷牙会恶心，看见油腻就犯怵？"
钢笔尖在"盗汗"二字旁画了个圈，林静突然觉得眼眶发酸。自从母亲车祸离世，她每天凌晨三点都会惊醒，枕头湿得能拧出水来。公司例会上她咳得差点背过气，纸巾盒里藏着带血的纸巾，不敢让同事看见。
"《黄帝内经》讲'悲则气消'，"岐大夫铺开草纸，用镇纸压平边角，"您这两个月掉了至少五斤吧？悲伤过度，肺气先伤。肺像个铃铛，悲忧就是重锤，敲久了铃舌就卡住，气不顺，津液化不开，就成了痰。"他蘸笔写下"肺燥生痰"四字，墨色在毛边纸上洇出柔和的边。
林静想起上周体检，胸片报告写着"纹理增粗"，西医说可能是炎症，她却没敢拿给眼前这位老大夫看。岐大夫似乎看透她心思，指尖敲了敲脉枕："您摸摸这脉，脾的位置虚得像空袋子。每天强撑着上班，心里总琢磨母亲临走前有没有受苦，对吧？思则气结，脾土被忧思泡得发涨，运化不动水谷，气血就像干涸的河床，经水自然断流。"
窗外的LED屏闪过五颜六色彩光，林静忽然想起母亲住院时，她在医院走廊里啃冷掉的饭团，边填表边掉眼泪，那些报表上的数字如今看来都模糊成一片水痕。岐大夫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青瓷罐，倒出几片干花："这是川贝，《本草纲目》说它'润肺消痰'，配桔梗能把肺里的浊气往上提。知母是清虚热的，就像给烧着的炉子泼勺凉水，但得配上黄芪这把火，才能让脾土暖起来。"
药碾子在粗粝的石槽里滚动，发出沙沙轻响。"早上喝的这帖叫补中益气汤，"岐大夫用竹片拨弄药末，"黄芪、人参、白术、甘草，这四味是李东垣的妙笔，好比给脾搭了个灶台，把清气一层层往肺里送。就像您在公司带项目，得先把底下的人聚齐了，事儿才能往上推。"
暮色渐浓，药柜上的琉璃罩台灯亮起，投下蛛网般的暖光。"晚上换归脾汤，"岐大夫铺开另一张方子，"党参、龙眼肉都是补心脾的，就像给心里漏风的窗户糊层棉纸。配上六味地黄丸，熟地、山茱萸把肾水养足，您最近是不是总觉得腰像泡在冷水里？这叫'金水相生'，肾水足了，肺金就不会干烧。"
林静捏着两张药方，忽然想起母亲总说"晚上泡泡脚"，可她总是加班到深夜，连泡脚水都烧糊过两次。岐大夫从抽屉里拿出个锦囊，里面装着晒干的合欢花："每天睡前闻闻这个，《神农本草经》说它'安五脏，和心志'。您看这花，白天合拢，晚上绽开，顺应着阴阳呢。"
煎药的砂锅里腾起白雾时，墙上的挂钟敲了八下。岐大夫往她保温杯里续了泡好的陈皮茶："明早起来先喝药，喝完别急着出门，站在阳台晒十分钟后背，让太阳把督脉的阳气催起来。晚上九点前喝完第二煎，那时阴气开始收了，药气能跟着往肾里走。"
第七天复诊时，林静的唇色红润了些，进门就说盗汗轻了。岐大夫诊脉后点点头，把归脾汤里的远志换成了酸枣仁："《金匮要略》讲'虚劳虚烦不得眠'，您现在能睡整觉了，但还得把心稳住。就像开车过弯道，速度降下来了，方向盘还得慢慢打。"
半个月后，林静推开岐仁堂的门时，手里提着袋新炒的黑芝麻。"月经来了，像春雨似的，"她眼角有了笑意，"昨晚按您说的，用艾叶水泡脚，脚底暖烘烘的，梦见母亲在院子里晒被子。"
岐大夫往她新药方里加了当归，看着药炉里跳动的火苗说："《景岳全书》讲'经本于肾，其源出于中焦'，您看这炉子里的火，底下的碳要是烧不旺，上边的水怎么能开？以后别总吃外卖，小米粥里加把南瓜子，比什么保健品都强。"
暮色又一次漫进诊室，林静摸着随身带着的合欢花锦囊，忽然明白母亲生前总说"心顺了，病就走了"的意思。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，岐大夫收拾着药斗，忽然说了句："下月十五来复诊吧，那天月亮最圆，适合调气血。"
铜铃在晚风中轻晃，林静踩着满地碎金般的夕阳往地铁站走。包里的药方被体温焐得温热，她想起岐大夫说的"朝服补中益气，夕用归脾六味"，就像给身体安排了早晚两班岗，一班升阳气，一班补阴血，比公司的轮班制度还周全。
深秋的夜风里飘来糖炒栗子香，她摸出手机给父亲发消息："爸，周末回家吃饭吧，我买了川贝和雪梨。"屏幕亮起时，锁屏还是去年和母亲在公园拍的合照，她穿着米色风衣，母亲戴着那顶绛红色羊毛帽，笑得像两朵晒足了太阳的花。
岐仁堂的灯还亮着，岐大夫正对着《脾胃论》批注，案头的保温杯腾着热气。窗外的月亮刚上柳梢，他想起今晚林静走时，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翘起，像新生的春草。药斗里的黄芪和党参静静躺着，等着明天再去给哪个被思虑压弯了腰的都市人，搭起脾胃的灶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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